“80后”這個詞對于很多人來說有不同的意味，這一代人成長在時代的轉(zhuǎn)型中，既享受過青春的飛揚，同時承受著改革的劇痛，他們被熱切期待，總又困于平庸。但即便如此，他們也從未真正地潰敗、躺平，這是“80后”的現(xiàn)實狀態(tài)，也是精神底色。

　　在“80后”作家的創(chuàng)作尤其是長篇寫作中，“80后”的群體狀態(tài)得到了最充分的認同和體現(xiàn)。韓寒的長篇小說《三重門》，可以看作是“80后”的青春宣言，它將青春作為出發(fā)點，致力于自身對生命、自由和欲望的追求，毫無疑問，這是一代人最為直白而珍貴的青春寫真。然而，在退去了青春的熱烈之后，伴隨著辛夷塢、鮑晶晶、郭敬明等最早的一批“80后”作家的慢慢退場，現(xiàn)實生活本身，仍然迫使著這一代人要繼續(xù)追問許多尚未回答的問題。

　　“80后”作家似乎從一出場，就被各種不滿所困擾。這不滿不僅來自外部，還源于內(nèi)部。事實上，在不滿的環(huán)境中成長起來的“80后”，正在努力擺脫低俗的物質(zhì)主義、道德的怯弱，以免自己陷入精神的貧瘠之中。如果說“80后”早期的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，是在商業(yè)化浪潮的席卷下而興起的一次青春革命，那么今天的“80后”則試圖和青春做著最為徹底的告別，他們同時對自身的困境和時代的夸耀表達著不滿，又以一種最為真切的敘事方式和修辭手法努力去實現(xiàn)內(nèi)在情感的抵達。我想要探索的，正是他們面對和想象這個世界的這一不確切的辯證法。

　　一

　　小說的關注點已經(jīng)不在青春本身，而是聚焦于人的成長以及人在歷史和時代中的命運?！?0后”作家開始走進他們自身的歷史

　　真正意義上的“80后”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，是隨著張悅?cè)?、笛安、顏歌、張怡微、鄭小驢、甫躍輝等一批“80后”作家的群體崛起開始的。他們對自身成長的辯護和對外界認知的拒斥，為這個時期的長篇敘事話語做好了準備。張悅?cè)坏摹稒烟抑h》、笛安的“龍城三部曲”、顏歌的《五月女王》《我們家》、張怡微的《你所不知道的夜晚》、鄭小驢的《西洲曲》、劉汀的《布克村札記》等，昭示著“80后”的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開始走上自己的道路。他們和他們的前輩作家不一樣。他們面對土地、面對城市、面對現(xiàn)實和歷史，給出了自己的理解、感受和答案。實際上，我們不太可能給這些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貼上任何具有某種特殊意義的標簽，但就從其創(chuàng)作本身來說，也沒有如想象中那般落入任何我們通常認為的小說寫作成見之中。也是從這個開端出發(fā)，“80后”的長篇寫作大部分都游離于現(xiàn)實和歷史的限制之外。而這，也可以看作是他們對這一時期其他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的某種“不滿”，他們所針對的是長期以來所培養(yǎng)出的長篇小說趣味和審美風尚。此時，最困擾“80后”作家的，可能就是某種形式的虛假和情感的欺騙，我們的情感似乎不是我們自己的了，我們和真實世界、真實自我之間的鴻溝越來越深了。

　　客觀地說，此時的“80后”長篇寫作仍然有著自身的稚嫩和不足，甚至一定意義上顯示出了“80后”在長篇小說寫作觀念上的偏狹和缺陷，但今天來看，它的意義則是在這一代人的思想中深刻塑造了一種表達不滿、渴望抵達的情感和思想——我將其稱之為——青年觀念。“80后”在其具體的文學實踐中發(fā)現(xiàn)并重塑了一種自我反思、充滿對立也試圖和解的個體意識。他們對自身所處時代的批判和認知，為他們接下來的長篇小說寫作鋪平了精神的道路。一種基于傳統(tǒng)和現(xiàn)代、現(xiàn)實和歷史之上的長篇小說寫作嘗試，也讓他們逐漸突破了現(xiàn)有長篇小說的秩序，從而占據(jù)了獨屬于他們的重要空間?！?0后”長篇小說寫作的時代已經(jīng)不可抵擋地到來了。

　　一代人的寫作能夠被重塑嗎？我認為是可以的?！?0后”作家對青春的最初選擇，以及他們對自身和外部世界認知之間的巨大落差，幾乎注定了“80后”之后所有寫作的偏見。但我們也會發(fā)現(xiàn)，隨著笛安、張悅?cè)弧㈩伕璧群芏唷?0后”作家寫作的轉(zhuǎn)型，“80后”作家的青春書寫也漸漸變成了一段不算遙遠的記憶?！?0后”的長篇書寫已然翻篇了。張悅?cè)坏摹独O》寫的雖然還是青春歷程，但小說的關注點已經(jīng)不在青春本身，而是聚焦于人的成長以及人在歷史和時代中的命運?！独O》的寫作昭示了“80后”一代寫作者的長篇野心，它一方面對青春的自我進行著辯護，另一方面對不得不面對的歷史提出了自身的質(zhì)疑，“80后”的長篇寫作已經(jīng)開始具有某種歷史感。而“繭”這一意象本身，就具有非常強烈的象征意味。關于《繭》，我們?nèi)匀豢梢栽诙鄠€層面對其展開觀察，尤其是它作為“80后”長篇寫作的一個具有轉(zhuǎn)折意義的文本，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開端。笛安的長篇小說《親愛的蜂蜜》則是聚焦家庭和愛情。但和一般的愛情小說不同，這部作品在結(jié)構的設置和人物的設計上，都體現(xiàn)出了某種新變，尤其是人物關系的“錯位”使得整部小說充滿了藝術的張力。而更可貴的是，小說雖然寫的是愛情，但故事背后所涉及的歷史與現(xiàn)實、理性與情感、個體與時代的關系等，又讓小說充滿了多樣的復雜性和清淡的歷史感?！?0后”作家開始走進他們自身的歷史。

　　和笛安、張悅?cè)徊煌?，顏歌是在一種更小的規(guī)模上進行長篇小說的寫作，她似乎是通過一個人的生活歷程和空間呈現(xiàn)來表明一代人的成長過程。從這個意義上說，《平樂縣志》很大程度上是一部關于細小生活的故事。然后在這些具體而微的生活中，顏歌帶領著讀者和她們一一相遇?！镀綐房h志》有著別出心裁的結(jié)構，敘事手法也新穎別致，這樣一種說書人的視角設計、地方志形式的安排，以及各種古典、現(xiàn)代手法的穿插交錯，充滿了一種重塑當代小說敘事方式的能量?！镀綐房h志》的寫作，讓我們看到了“80后”作家在長篇寫作上的技法新變和藝術創(chuàng)造，它是顏歌自己的個體言說，但更是這一代人所努力實現(xiàn)的小說腔調(diào)。因此，《平樂縣志》值得我們認真閱讀和探討。和傳統(tǒng)走近的，還有“80后”作家默音。如果說笛安、張悅?cè)?、顏歌等人的寫作，還殘留著青春的印記和影子，那么默音的寫作則完全是在民間和歷史之間穿行。尤其是她那部歷時八年寫出的長篇小說《甲馬》，成為一時之間大家津津樂道的重要文本。默音喜歡講故事，也善于講故事，但和顏歌對生活的聚焦不同，默音的寫作更喜歡現(xiàn)實和奇幻的結(jié)合，這可能和她寫科幻出道有關。《甲馬》中的“甲馬”并不具有鮮明的象征性，它是一個道具，甚至是一個敘事的推手，圍繞著甲馬，歷史、現(xiàn)實、命運、真相等等，共同聚合成一個龐大的歷史故事。《甲馬》代表了“80后”作家長篇小說寫作的“歷史觀”，《甲馬》的問世也意味著，“80后”作家已經(jīng)具備了理解不同于自身的那些價值觀和生活形式的思想能力。當然，這并不意味著“80后”對這些觀點的支持和贊同，而是意味著他們開始接受最大多數(shù)的不同這一事實。《甲馬》之后，默音又寫出了一部新的長篇小說《星在深淵中》，和《甲馬》鮮明的歷史感不同，這部長篇小說呈現(xiàn)的是一個現(xiàn)代空間圖景。小說以一名獨居女子的命案為開端，回溯六名生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男女在時光長河中艱難跋涉的生命歷程。小說的敘事是明線和暗線交織，背景是外部空間和隱喻空間相錯，營造出一個闊大的人性迷宮和都市圖景。小說中寫到了“失語癥”，而“失語”本就是人性的一種癥候，“失語”不僅和語言有關，還和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連，甚至是關乎思想的一個重大問題。默音的長篇小說寫作，為我們展現(xiàn)了“80后”作家在歷史書寫和現(xiàn)實書寫上的多種可能性，她為“80后”作家在自身內(nèi)部發(fā)展起一個敘事的范式和一種理想的狀態(tài)提供了思路，并以此抵抗“80后”身上某些最糟糕的問題。

　　二

　　在批評者看來，“80后”正是經(jīng)驗匱乏的一代人。事實是，“80后”的寫作正在向我們展示如何能夠不通過宏大理論和復雜經(jīng)驗來建構敘事、講述故事，而是通過觀念與生活的互動、通過極端的復雜形式呈現(xiàn)世界的多樣，甚至通過對古老修辭的改造，來抵達長篇小說寫作的目標

　　“80后”作家的長篇小說寫作，其實也經(jīng)常受到批評。其中的原因在于他們并不能提供一種屬于這代人的實質(zhì)性的寫作價值，而他們對于自身、社會、歷史的認知，往往囿于自身的經(jīng)驗，而在批評者看來，“80后”正是經(jīng)驗匱乏的一代人。這些批評有一定道理，但并非完全正確。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經(jīng)驗同質(zhì)化的時代，我們所依賴的強大的經(jīng)驗寫作本身就很值得懷疑。事實是，“80后”的寫作正在向我們展示如何能夠不通過宏大理論和復雜經(jīng)驗來建構敘事、講述故事，而是通過觀念與生活的互動、通過極端的復雜形式呈現(xiàn)世界的多樣，甚至通過對古老修辭的改造，來抵達長篇小說寫作的目標。2022年，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揭曉，“80后”作家林棹以長篇小說《潮汐圖》摘得首獎。這是繼《流溪》之后，林棹寫出的第二部長篇小說，但就是這樣一個虛構而魔幻的文本，卻成為2021年至今一個非常重要的“文學事件”?！冻毕珗D》的故事，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去閱讀。我要談論的是《潮汐圖》的寫作所引發(fā)的一些爭議和爭論。《潮汐圖》中有大量方言和史料的運用，使得整個小說敘事生動而立體，并以此建立起一個可感可想的地方空間。也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，《潮汐圖》才一次次被納入“新南方寫作”的討論之中。當然，其晦澀難懂也同樣為很多人所詬病，但不論如何，《潮汐圖》于傳統(tǒng)的小說敘事來說，的確是一次別開生面的寫作。它的魔幻性和異質(zhì)性，已經(jīng)決定了它將是當代小說史上不能忽視的一個重要存在。而這份獨創(chuàng)的榮耀，是屬于“80后”作家的，以此來看，“80后”作家在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的探索上已經(jīng)有了實踐的新結(jié)果?！?0后”關于長篇小說寫作的思考，尤其是其所逐漸建立的理論概念和敘事范疇，都代表了一種對現(xiàn)代小說的新的理解，他們既能做到對現(xiàn)實的敏銳捕獲，又能在虛構的想象中去做一種大膽的嘗試。我們似乎可以樂觀地看到，那個長期以來所形成的龐大、陰郁的長篇小說寫作傳統(tǒng)和體系，正在被當下“80后”作家各種不可預料的長篇小說所突破和否定。

　　長篇小說的寫作，除了質(zhì)量，還有體量。體量意味著思想和精神的容量。但是，在這個閱讀快餐化的時代，真正的長篇并不一定為讀者所輕易接受。然而，從寫作的意義上來說，我們依然需要大體量的長篇小說，來為一代人的寫作和成長打下深厚的地基。甫躍輝的長篇小說《嚼鐵屑》可以看作是這方面的始作俑者。2023年，甫躍輝的長篇小說《嚼鐵屑》出版，這部小說也是首屆鳳凰文學獎的獲獎作品。據(jù)了解，這部作品甫躍輝寫了整整11年，幾乎跨過了一個人最美好的青春年華。而這部小說，也可以看作是“80后”作家逐漸走向成熟、開闊、深遠的代表之作。這部小說一共分為三部，講了三個不同的故事，通過一個個普通人的素描，勾勒出一個亦真亦幻的豐富世界?！督黎F屑》60多萬字，這深刻展現(xiàn)了甫躍輝充沛的耐力和豐厚的寫作能力，而這又讓人不得不想起他在那個夏季開始的一場瘋狂騎行。他從上海出發(fā)，獨自一人，騎自行車跨越3600多公里，回到他的家鄉(xiāng)云南省保山市施甸縣，而這場旅行竟然持續(xù)了33天。是的，他出發(fā)了，就像“80后”作家在長篇寫作上的出發(fā)一樣，沒有豪言壯語，有的只是咬牙堅持，正如小說的標題一樣——嚼鐵屑——正是這種永不放棄的精神，甫躍輝最終實現(xiàn)了現(xiàn)實和理想的局部抵達?！敖黎F屑”這三個字，和張悅?cè)坏摹袄O”一樣，充滿了象征和張力，它們是未來路上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艱難險阻，但我們終究要努力去把他們一一克服，把鐵屑嚼爛，破繭而出。這是“80后”的成長過程，也是“80后”的與眾不同?？梢哉f，寫作《嚼鐵屑》的甫躍輝，已經(jīng)具備了一種理解自身和社會的能力，這種能力以思想和道德上的自我發(fā)展為基礎，對自身的藝術感覺進行不斷的培養(yǎng)和提升，進而最終形成了對現(xiàn)實書寫的理性控制和情感操持。

　　“80后”作家的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在題材和形式上都體現(xiàn)出某種豐富性，一定意義上說，這是“80后”作家寫作上的某種特點和優(yōu)勢。但是，也有一些“80后”作家在一個具體的領域中深耕，且形成了自己的風格。作為較早獲得魯迅文學獎的“80后”作家，馬金蓮的長篇小說寫作從一開始就聚焦農(nóng)村，也因此和大部分更多城市經(jīng)驗的“80后”作家有了鮮明的區(qū)分。從早期的《馬蘭花開》，到前幾年的《孤獨樹》，再到今年新出的80余萬字的《親愛的人們》，馬金蓮以一種堅實的寫作風格，踏出了一條“80后”作家書寫鄉(xiāng)土的小說道路?！队H愛的人們》既是個人的命運史，也是社會的變遷史，更是時代的發(fā)展史，可謂是“80后”作家鄉(xiāng)土寫作的代表性作品。“80后”作家開始跳出自身的視野，跳入更為寬闊的世界之中去呈現(xiàn)和塑造一方土地上的“親愛的人們”。這是“80后”眼中的“平凡的世界”，也是“80后”筆下的“新山鄉(xiāng)巨變”，更是“80后”作家所創(chuàng)造的“新鄉(xiāng)土中國”。而同樣是書寫鄉(xiāng)土，“80后”作家魏思孝則是另一種寫作路徑?！队嗍挛鹑　贰抖际侨嗣袢罕姟贰锻跄芎谩愤@三部長篇小說，可以說是他的代表性長篇之作。和馬金蓮一樣，魏思孝寫的也是熟悉的人、熟悉的生活、熟悉的情感、熟悉的關系，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，被無聲地呈現(xiàn)出來，但和馬金蓮不同的是，他更在意人的性格和心理的世界，而不是外部的世界，因此，讀馬金蓮的小說，你會想到周立波、路遙，而讀魏思孝的小說，則會想到魯迅、高曉聲，百年來的農(nóng)民形象，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性格底色。但和前輩作家不同的是，魏思孝對這些農(nóng)民的書寫從來不是批判的、審視的，而是同情和關注，他為他們立傳，也為他們作為時代注腳的命運做無奈的嘆息，也是在這個意義上，魏思孝的長篇小說寫作具有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屬性。作為“80后”長篇小說寫作者，馬金蓮和魏思孝之所以拒絕成為一個歌頌者和批判者，恰恰因為這生活就代表著自身，他們是農(nóng)民的兒女，也是這土地的一分子。

　　和馬金蓮、魏思孝這些“80后”最后的鄉(xiāng)土書寫者一樣，作為“最后一代游牧民族”的索南才讓，同樣值得我們關注。1985年出生的索南才讓，憑借《荒原上》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后，于今年推出了他的首部長篇小說《野色》。索南才讓的小說多以他生活的草原為故事發(fā)生地，書寫他同代人的牧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狀態(tài)，他每每以一種審視的眼光關注著牧民在現(xiàn)代文明沖擊下的困境、危機和救贖。據(jù)索南才讓自己講，《野色》的寫作時間很長，大概9年前就動筆了，而寫完之后，他幾乎又進行了一次重寫，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這部長篇小說于索南才讓的重要性。在《野色》的“后記”中，索南才讓說：“我寫得越來越踏實了。我好像在很努力地把生活中的一些浮沉和喧雜都摒棄在外，短短個把月，我在無窮的時間里面做著同一件事情，希望一切的努力都不是白費，希望這本書的命運能夠堅韌，展現(xiàn)它的生命力，并且不受那么多不必要的干擾，走自己的路?！蔽抑园堰@段話抄錄下來，除了想印證索南才讓自身在寫作這部長篇小說時的一種狀態(tài)，還想表明，這樣的寫作姿態(tài)，同樣是“80后”作家該持有的精神面向。它揭示的也是一個作家最原初或最為自然的狀態(tài)，一個優(yōu)秀的作家不應該被各種各樣的不滿所裹挾，而是要先讓自己從各種外界的不滿和迷惑中解脫出來，只有重新審視自我，我們才能由目前的棲居狀態(tài)朝著未來的方向前行?！兑吧吠瑯邮且徊烤哂小爱愘|(zhì)性”的小說。小說采用的是一種雙線并行的敘事結(jié)構，一條線索的推進是以一頭牛的視角展開的，另一條線索則是以牛的主人為視角來書寫，既寫出了動物在這個世界上的掙扎和困境，也寫出了人在草原上的艱難和糾葛，尤其讓人印象深刻的是，小說充滿了一種卡夫卡式的荒誕氣息?！?0后”經(jīng)常被詬病是沒有激情的一代人，但《野色》中，我們顯然觸摸和感受到了一種生命的力量，無邊的原野，它沒有荒原的頹唐，有的是生命地帶的開闊，那頭孤獨的牛，雖然命運坎坷，但卻始終在沉思和斗爭中尋找生命的自由，而那些牧人即便面對生活的失落，也從未熄滅內(nèi)心的情感，那些隨欲望起伏的生命情態(tài)，展示了一代年輕人的激情澎湃。

　　三

　　從長篇小說的創(chuàng)作出發(fā)，“80后”作家的寫作開始從歷史和精神的層面展示出他們的價值和意義

　　2024年，馬伯庸的長篇小說《大醫(yī)》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(shù)民族文學創(chuàng)作駿馬獎。這位影視IP市場的“寵兒”，其創(chuàng)作的《大醫(yī)》首發(fā)于《收獲》長篇小說2022秋卷，而其中的上部《破曉篇》上市才一周就破了1000萬元銷售額，令人驚嘆。一面是重要文學期刊的加持，一面是市場上讀者的廣泛認可，再加之獎項的促成，讓我們不得不對這部小說和這一現(xiàn)象進行思考?！洞筢t(yī)》是迎合潮流的，但《大醫(yī)》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是嚴肅認真的，據(jù)馬伯庸講，為了寫作這本書，他經(jīng)常去華山醫(yī)院找朋友聊天，還把市面上能夠找到的資料全都搜集了一遍。清末出版的《藥學大全》、20世紀60年代的《赤腳醫(yī)生手冊》以及《清以來的疾病、醫(yī)療和衛(wèi)生》《發(fā)現(xiàn)醫(yī)病糾紛：民國醫(yī)訟凸顯的社會文化史研究》等書籍，都成了馬伯庸寫作這部長篇小說的案頭書。寫作《大醫(yī)》的馬伯庸，是下了苦功夫和大功夫的?！洞筢t(yī)》的寫作有著一種類型化的結(jié)構和套路，但其所展現(xiàn)的歷史以及為這段歷史所保留的記憶十分重要，說到底，小說的寫作也是為了抵抗遺忘?！洞筢t(yī)》以其細致準確的手法，通過大量準確的歷史細節(jié)和史實材料，寫出了歷史的厚重感，勾勒出明晰的歷史脈絡和動人的精神內(nèi)核?！洞筢t(yī)》的寫作同樣也給我們一些疑問和思考，那就是：長篇小說的寫作能否在藝術和市場上雙贏？

　　作為繼劉慈欣《三體》后，第二位斬獲雨果獎的中國作家，“80后”郝景芳的長篇科幻寫作同樣值得關注?！读骼松n穹》講述了移民火星的人類爆發(fā)了反叛地球的獨立戰(zhàn)爭，戰(zhàn)爭的結(jié)果使地球與火星形成了兩個迥異且互不往來的世界。雖然這部小說出版后，評價和反響一般，但這從另一個角度對科幻文學提出了更高的文學要求，那就是真正的長篇科幻小說要有一種宏大敘事構架和硬科幻的元素，否則就顯得名不副實。同樣作為“80后”科幻作家，陳楸帆于2013年就創(chuàng)作了他的第一部長篇科幻小說《荒潮》。這部小說以他家鄉(xiāng)附近的貴嶼鎮(zhèn)為原型，講述了一個處理電子垃圾為主業(yè)的島嶼上，女主人公小米帶領“垃圾人”向當?shù)馗瘮≌_戰(zhàn)的故事。這部小說以一種十分罕見的力度，刻畫出一個我們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身處其中的近未來時代。在南京師范大學何平教授看來，“《荒潮》放在同時代中國文學中是一部堪稱宏大的巨制”。但事實上，在當下的文學評價體系下，中國傳統(tǒng)文學和科幻文學之間，仍然有著巨大的隔閡。我想，我們當下討論科幻小說的時候，仍然要將其放在文學的范疇內(nèi)去評價，而對于文學性的追求，也應該是科幻小說的一個重要目標。

　　大約2020年前后，蘇州大學王堯教授提出了新“小說革命”的必要和可能，在文學界引起了持續(xù)的熱議。毫無疑問，我們正在經(jīng)歷一次史無前例的小說的“危機”，并且我們正在對處于這一危機中的小說喪失信念和信心。我們可以將這一信心的喪失歸結(jié)于時代的變化、科技的發(fā)展和人文精神的式微，但在我看來，原因和問題要比這深刻得多，它不僅僅是外部原因?qū)е碌膶懽骱烷喿x變革，也不僅僅是一種悲觀主義或者缺乏信心，相反，它和我們已經(jīng)被禁錮的思維密切有關。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當下的“80后”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，就會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是通過創(chuàng)造新的形式來抵抗對自身和外部世界的不滿，雖然從實際的結(jié)果來看，它也同時加劇了我們和人們更大的不滿。但關鍵仍然在于改變，“80后”關于長篇小說創(chuàng)作的探索，不是一場服用了興奮劑的功利表演，而是一種責任和使命、理想和抱負，這條路還很遠。

　　從不滿出發(fā)，“80后”作家在長篇小說寫作上開始走向他們自己的道路，至于何時抵達，能否最終抵達，其實并不需要一個答案。“80后”作家中，年齡最大的已經(jīng)接近45歲了，他們即將步入生命新的階段，寫作也即將進入新的思考狀態(tài)。從長篇小說的創(chuàng)作出發(fā)，“80后”作家的寫作開始從歷史和精神的層面展示出他們的價值和意義。不管是作為“80后”作家，還是僅僅作為一名“80后”，在我們今后的人生道路上，我們可能永遠都會被各種不滿所困擾，這不一定是壞事，相反，它可能是一件好事，對，一件好事。

　?。ㄗ髡撸喉n松剛，系江蘇作協(xié)創(chuàng)研室副主任）